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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中國人是最怕旅行(xing)的一個民族。鬧饑荒的時候都不肯輕易逃荒，寧愿(yuan)在家鄉吃青草(cao)啃樹皮(pi)吞(tun)觀音土(tu)，生怕離鄉背(bei)井之后，在旅行(xing)中流為餓莩，失(shi)掉最后的權益(yi)——壽(shou)終(zhong)正寢。
至(zhi)于席(xi)豐履厚的人(ren)更不(bu)愿輕(qing)舉妄動，墻上(shang)掛一張圖畫，看看就(jiu)可以當“臥游”，所謂“一動不(bu)如一靜”。說穿了“太(tai)陽下沒(mei)有(you)新(xin)鮮事物”。號稱山川形勝，還(huan)不(bu)是(shi)幾堆石頭(tou)一汪子(zi)水？
我記(ji)得做小(xiao)學生的時候，郊外踏青，是一(yi)樁心跳的事，多(duo)早就(jiu)籌(chou)備，起個大早，排成隊(dui)伍，擎著(zhu)校旗(qi)，鼓(gu)樂前導，事后下星期還得作(zuo)一(yi)篇《遠足記(ji)》，才算功德圓滿。
旅行一次是如此的(de)莊嚴！
我的外祖母，一生住(zhu)在(zai)杭州城內，八十(shi)多歲，沒有(you)逛過(guo)一次西(xi)湖，最后總算去了(le)一次，但是自己不能行走，抬到了(le)西(xi)湖，就沒有(you)再回來——葬(zang)在(zai)湖邊(bian)山(shan)上。
古人云：“一生能著幾雨屐？”這是勸人及時行樂(le)，莫(mo)怕多(duo)費(fei)幾雙鞋。但(dan)是旅行果(guo)然(ran)是一樁樂(le)事嗎？其(qi)中是否含著有多(duo)少苦惱(nao)的成(cheng)分呢？
出(chu)門要帶行李(li)，那一個幾十(shi)斤重(zhong)的(de)五花大綁的(de)鋪蓋(gai)卷兒(er)便是旅行者的(de)第一道(dao)難關。
要(yao)(yao)捆得(de)緊，要(yao)(yao)捆得(de)俏，要(yao)(yao)四四方方，要(yao)(yao)見棱見角，與稀松露餡的(de)大(da)包袱要(yao)(yao)迥異其趣，這已經就不是(shi)一個手無縛(fu)雞(ji)之力的(de)人所(suo)能勝任的(de)了。關卡(ka)上(shang)偏有好奇(qi)人要(yao)(yao)打開看(kan)看(kan)，看(kan)完(wan)之后便(bian)很難得(de)再復原。“乘興而來(lai)，興盡而返。”
很多(duo)人在(zai)打完鋪蓋卷兒之后就覺(jue)得游(you)興已盡了。
在(zai)某些國度里，旅行是不需要攜帶鋪蓋的(de)(de)(de)，好像凡是有床的(de)(de)(de)地方就有被褥，有被褥的(de)(de)(de)地方就有隨時洗換的(de)(de)(de)被單——旅客(ke)可以無(wu)牽無(wu)掛，不必像蝸牛似(si)地頂著安身的(de)(de)(de)家伙走路。
攜帶鋪蓋究竟還容易(yi)辦得到(dao)，但是沒(mei)聽說(shuo)過帶著床旅行(xing)的(de)，天下(xia)的(de)床很少(shao)沒(mei)有臭蟲(chong)設(she)備的(de)。
2
我(wo)很懷(huai)疑一(yi)個(ge)人于(yu)整(zheng)夜輸(shu)血之后，第二天還有(you)多少精(jing)神游山逛水。
我有一個朋友發(fa)明了(le)一種(zhong)服裝(zhuang)，按著他的(de)頭軀四(si)肢的(de)尺寸做了(le)一件(jian)天衣無縫的(de)睡衣，人鉆(zhan)在睡衣里面(mian)，只(zhi)留眼(yan)前兩個窟窿，和外界完全(quan)隔絕——只(zhi)是那樣子有些像是KKK，夜(ye)晚出來(lai)曾經幾乎(hu)嚇死一個人！
原始的交通工具，并(bing)不(bu)足為旅(lv)客之(zhi)苦。我覺得“滑竿(gan)”“架子車”都比飛機有趣。
“御風而行，冷然善也，”那是神仙生涯。在塵世旅行，還是以腳能著地為原則。
我們要看朵(duo)(duo)朵(duo)(duo)的(de)白(bai)云(yun)，但并(bing)不想在云(yun)隙里鉆(zhan)出(chu)鉆(zhan)進；我們要“橫看成(cheng)(cheng)嶺側成(cheng)(cheng)峰，遠(yuan)近高(gao)低各不同”，但并(bing)不想把世界縮小成(cheng)(cheng)假山石一般(ban)玩物似的(de)來欣賞。
我惋惜米(mi)爾頓所稱述的中土(tu)有“掛帆之(zhi)車(che)”尚不曾坐過(guo)。交通工具之(zhi)原始不是病，病在(zai)于(yu)舟車(che)之(zhi)不易得(de)，車(che)夫舟子之(zhi)不易纏，“衣帽自看(kan)”固不待言，還要提(ti)防(fang)青紗帳起。劉伶(ling)“死便(bian)埋我”，也(ye)不是準備橫死。
旅行雖然夾雜著苦惱，究竟有很大(da)的樂趣在(zai)。旅行是一種逃避(bi)——逃避(bi)人間(jian)的丑惡。“大(da)隱藏人海”，我們不是大(da)隱，在(zai)人海里(li)藏不住。豈但(dan)人海里(li)安不得身？在(zai)家園(yuan)也不容易遁跡。
成年地圈(quan)在四合(he)房里(li)，不必仰屋就要興嘆；成年地看著家(jia)里(li)的那一張臉，不必牛衣也(ye)要對泣。
家里面(mian)所能(neng)看(kan)見的那一塊青天，只(zhi)有那么一大(da)塊。取之(zhi)不盡用之(zhi)不竭(jie)的清(qing)風明月(yue)，在家里都不能(neng)充分享用，要放風箏需(xu)要舉著竹竿(gan)爬上房(fang)脊，要看(kan)日升月(yue)落(luo)需(xu)要左右鄰(lin)居沒有遮攔。
走(zou)在街上，熙熙攘(rang)攘(rang)，磕頭碰腦(nao)的不是(shi)(shi)人面獸，就是(shi)(shi)可憐蟲。在這種情形之下(xia)，我們(men)雖無勇(yong)氣披發入(ru)山，至少為什么不帶著一(yi)把(ba)牙刷捆(kun)起鋪蓋出去旅行幾天呢？
在旅行中，少不了風吹雨打(da)，然后倦(juan)飛知(zhi)還，覺得“在家千日好，出門一時(shi)難(nan)”，這樣便可(ke)(ke)以把那不可(ke)(ke)容(rong)忍(ren)的(de)家變成為(wei)暫時(shi)可(ke)(ke)以容(rong)忍(ren)的(de)了。
下次忍耐(nai)不(bu)住的時候，再出去旅行一次。如此地折騰幾(ji)回，這一生也就差不(bu)多了(le)。
旅行中(zhong)沒有不感覺枯寂的，枯寂也是(shi)一種趣味。
3
哈茲利特(te)（Hazlitt）主(zhu)張(zhang)在旅行時(shi)不(bu)要伴(ban)(ban)侶，因為：“如果你(ni)(ni)說路那邊的(de)一片豆(dou)田有股香味(wei)，你(ni)(ni)的(de)伴(ban)(ban)侶也許聞(wen)不(bu)見。如果你(ni)(ni)指(zhi)著遠處的(de)一件東西，你(ni)(ni)的(de)伴(ban)(ban)侶也許是(shi)近視的(de)，還(huan)得(de)戴上眼鏡看。”一個不(bu)合意的(de)伴(ban)(ban)侶當然是(shi)累贅。
但是人(ren)是個(ge)奇(qi)怪的(de)動物(wu)，人(ren)太多了嫌鬧，沒(mei)人(ren)陪著嫌悶。耳邊嘈雜怕吵，整天咕嘟著嘴又怕口臭(chou)。旅行(xing)是享受清福(fu)的(de)時候，但是也還想(xiang)拉上個(ge)伴(ban)。只有神仙(xian)和(he)野獸才受得住(zhu)孤獨。
在社會里我們覺得面目可憎語言無味的人居多，避之唯恐或晚，在大自然里又覺得人與人之間是親切的。
到(dao)美國落(luo)磯(ji)山(shan)上旅行過的(de)人(ren)告訴(su)我，在(zai)山(shan)上若是(shi)遇見另(ling)一(yi)(yi)個(ge)旅客(ke)，不(bu)分男女老幼(you)，一(yi)(yi)律脫帽招(zhao)呼，寒暄一(yi)(yi)兩句。還是(shi)很有意味的(de)一(yi)(yi)個(ge)習慣。大(da)概只有在(zai)曠(kuang)野里我們(men)才容易感覺到(dao)人(ren)與人(ren)是(shi)屬(shu)于一(yi)(yi)門一(yi)(yi)類的(de)動物，平(ping)常我們(men)太注意人(ren)與人(ren)的(de)差別了。
真正理(li)想的(de)(de)伴(ban)侶是(shi)不易得(de)的(de)(de)，客(ke)廳里的(de)(de)好朋友不見得(de)即(ji)是(shi)旅行(xing)的(de)(de)好伴(ban)侶，理(li)想的(de)(de)伴(ban)侶須具備許多條件：
不(bu)(bu)(bu)能(neng)太臟(zang)，如嵇叔夜(ye)“頭(tou)面常一月十五日不(bu)(bu)(bu)洗，不(bu)(bu)(bu)太悶(men)癢不(bu)(bu)(bu)能(neng)沐”；
也不能有潔癖，什么(me)東西都(dou)要用(yong)火(huo)酒揩；不能如泥塑木(mu)雕，如死魚(yu)之不張嘴；
也(ye)不能終日喋喋不休，整夜鼾聲不已；不能油(you)頭(tou)滑腦；也(ye)不能蠢頭(tou)呆腦。
要有(you)說(shuo)有(you)笑(xiao)，有(you)動(dong)(dong)有(you)靜(jing)(jing)，靜(jing)(jing)時能一(yi)聲不響(xiang)地陪著你(ni)看行云，聽夜(ye)雨，動(dong)(dong)時能在草(cao)地上打滾像一(yi)條活魚！這樣的伴(ban)侶哪里去(qu)找？
（來源：《我(wo)把活著歡喜過了》）
